89、饺子_非典型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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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饺子

  千红自认离文化人还有十万八千里,摇摇头。

  “听听他说点儿什么,肯定没什么文化。”

  三后生怂恿千红,顺着枯枝小道走过去,礼堂后门半掩,里头果然正是在演讲,鼓掌声不断。

  他给千红介绍,下车走到教学楼前,立着一个大牌子,上面一个西装男子抱胸的照片,介绍著名企业家许德升返校演讲。

  “你认识他吗?其实这人根本也没什么本事,也就是服装厂厂长,算什么著名企业家。但你看,人家很会给自己立牌子,著名企业家,回来糊弄学生,讲讲成功,讲讲别的,再出本书,不是出书热么?你也出书,到时候就是文化人。挣钱的本质就是坑蒙拐骗浑水摸鱼。”

  “外套脱了给我,这个厚,刚拾了半本单词册,你拿上,假装学生进去。”三后生把千红推进去。

  她不是学生很多年,进了高大恢弘的礼堂一阵发愣。几个学生溜出来上厕所,一个穿西装的的在角落偷偷抽烟。两列塑料花摆得整齐,红毯铺出一道上楼的小路,她在台阶前站定,恍惚间以为自己真是考上了高中奔赴礼堂——

  好了,话到这会儿就成了玩笑,千红笑笑,认真想想自己的名气能带来什么?名气还不如一个屁,名气无色无味也感觉不出,除了在报纸上看见自己这张面孔能拿回去光宗耀祖,她真想不出能把名气变成钱的办法。

  而且这名气是周局蓄谋给吹出来的,她不屑于使用这份名气。

  三后生像禅师,特别爱提点她,他去一中收废品,坐在四轮车上进校园。千红在副驾驶,用这特别的方式进了梦想中的一中还有点儿新奇。一中多书纸,到毕业季时一天就可有五六千入账,三天下来够村里人一年奋斗。

  倒不是不信三后生,只是打吕记者不声不响地走,她心里就提起一股警惕,用周晓东的话说,满心怀疑主义,除了她亲弟弟和亲生父母,她谁也不能踏实地信到底。

  就连一起过日子的段老板,她也藏着一点儿怀疑,她信段老板爱她,但不确保没什么善意的谎言。比如在吕记者的事情上,大家揣着明白装糊涂,段老板不想她失望——说起来,段老板比她更怕打碎公道二字的幻梦。

  三后生让人给千红送来的杂料过秤,几次下来他已经很相信千红很有干菜婆婆的姿态,对垃圾也要干净体面。用计算器算出这回给二千一,他说:“这几天看见你上新闻了。”

  “都是瞎话,不要信。”千红把钱翻转来数。

  三轮车远去,拉提重新卧下。

  其实千红害怕拉提咬人,但上回有几个二流子来骚扰她,也不嫌她一身脏。她提钩打人也撵不走他们,就像吃饭时总有苍蝇企图分一杯羹。

  从厂区的大道开出去,三轮车上千红咬着线手套戴紧,虚拢额角散乱的发丝,冷风变本加厉,吹得耳朵发红发疼,耳垂插着两根茶梗子被风吹得愈发红暗。拉提进城学乖,并不乱跑,像一团洁白的云浮在色彩斑斓的杂料上,残损的耳朵一搭一搭,没过多久翘起来,站直了看被冻结的河面。

  当时人给人一摞钱都要点清,从一面点完要转一头数,怕有几张叠起来,一张给数成两张。还债的人常用这伎俩,要债的不好意思,看着还债的人点完也没再细数,回去一看少两张,只以为是自己丢了,吃下闷亏。

  千红并不害怕,她永远相信公道,并不以吕记者为转移。

  “你看报纸上写,最美拾荒女,我看你也不差,不如去当个电影明星什么的。”

  三后生说:“你现在成了名,有了名气就可以发财。”

  “比如?”

  第二天她带上了拉提,拉提不知道几代往上的祖宗是正统军犬,到它这代遗传出高高大大的基因,乍一看颇能唬人,而且闷声不响,一个二流子过来,它咬得他裤子都破了,哭着喊着就跑,连石头也来不及捡。

  之后拉提就是废品站副站长御用保安队长,说来也怪,拉提太聪明了,到了城里就乖得像宠物狗,谁摸也不生气,就是容易撒欢跑跳,得等千红大喊一声:“拉提——我们回家呀——”它就从一个不知名的角落里钻出来,摇着尾巴跳上车,像个顽劣的小孩。

  摸过精致冰冷的栏杆,触手可及的梦想凝在栏杆上,冰凉入骨,她抬脸望,两个比她小不了多少的女孩捧着单词册出来,似乎是觉得演讲无聊,神情疲惫且倦懒,但仍旧低头刷刷背单词,两人面对面低头。

  千红从她们身后走过,谨慎地,小心翼翼地找到空座。

  抽烟的中年人看见她,低声斥责:“出去上厕所还脱校服!人家演讲你走来走去干什么!”

  也只是斥责了一声,她被老师训斥的记忆太遥远,有点儿茫然地点点头,抬起眼,礼堂的舞台上挂着刺眼的大横幅:欢迎著名企业家许德升与我校学生亲切交流

  许德升握着话筒,身上笔挺的西装。据旁边的学生低语,一中校服就是这家服装厂赶制,也不知道有点儿什么门路,校服质量很差。

  许德升说自己的成功主要是时势造英雄,自己只是做了一点微小的工作。

  千红用听禅的虔诚听完许德升演讲,学生们都没什么动静。

  “高考改变命运,你们老师肯定这么说,但我看,命就是命,有人生来就是挣大钱,有人生来就是做学问,我生来就该开服装厂,服务各位,哈哈,开个玩笑。校长呢,是我的老同学,他知道很多我的事情,我能有今天的成就,和我学生时代的努力是分不开的……”

  她悄无声息地钻出去,跳上四轮车,把许德升的自吹自擂从脑子里倒出去,三后生问她成果如何。

  “我不喜欢他。”

  “你说,为什么世界上那么多人,都差不多没文化,也有好人也有坏人,为什么有的人挣钱有人不挣?你说就是个傻子来一中捡走这堆书都能挣好几千,为什么是我来收?”

  三后生有心提点千红,因为千红一脸祖国的好青年的乖顺模样,容易教导,让他忍不住显摆。没等千红回答,他自己补上:“全看门路。你要有门路,说动校长,说动门卫放你进来,你就能抢走我在一中的发财路子,一次好几千,这可不是小数目。”

  门路,后台,背景,靠山。听起来不是好词,千红皱眉沉思,还是点点头说她知道了。

  废品站需要什么门路?她冥思苦想,无非是人肯卖给她,她再卖得贵些,上上下下除了三后生就是那些捡废品的中老年人,不需要什么门路。

  她又去县城废品站看了一圈,大冬天没什么苍蝇,但仍然臭气熏天。她皱着眉,三后生指了指:“我这几天正在往上头打通关系,看我直接给承包了这里,到时候整个县城的垃圾大多数都到我这儿了。”

  “要花多少?”

  后生给她比出一个巴掌。

  “五千?”

  “五万。打通关系就这么多,还得看具体承包是多少钱一年,签个什么合同,都得考量。你那个废品站太小,等有机会了带你看看市里的大件垃圾处理场,漫山遍野——”

  三后生给她勾勒一个未来,好像海市蜃楼,千红心里没有太多梦想,只是点头,回三后生处带走拉提,开着三轮车又绕过博物馆,已经搭起了几张网,原址重盖。

  她足够眼尖,看见周局在那里接受采访,表明博物馆的重建是一件为民谋福利的大事,县里一定勒紧裤腰带做好本职工作,积极发挥……

  回去时,解放帽老头又蹬不上坡,下车气喘吁吁地踢车一脚。车和他一样老了,千红下车推了一把,他就发了火,扔下车不管,甩着膀子离开了。

  千红平白无故地被人甩脸子,一而再再而三,她也很茫然。车上只有些纸片和塑料瓶,戴上手套拿下废品,拿下自己车上的一杆秤量定价格心算了一会儿,加了两块钱凑整十块钱。把东西搬上车,再将三轮车搬上,回废品站后将老头的小三轮蹬到老头家,她的笔记本上还记着地址。

  她进这道门不是一次两次,提着烟酒进门就会被打出来,红星二锅头都唤不醒老头的一点慈爱。

  一道院门用铁网拦开,门闩是一条铁钩。老头利索整齐,她开了门把车骑进去,十块钱用石头压在座上,敲敲玻璃,老头扶着腰在炕上,看见她就吹胡子瞪眼,她指指车座,马不停蹄地离开。

  脾气又倔又臭的老头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她见多了也不生气。拍去身上的灰尘脱掉外衣,奔回家里挂起,换了衣服泡在水里,拿出猪肉解冻,泡了木耳放在一边,和面饧着倒扣在盆里。

  洗了衣服晾出去,天气并不太热,双手冻得通红,等她开始包饺子的时候,衣服已经给冻成冰疙瘩了。

  数出一百个,都冻了起来。扯了一点豆芽凉拌,她想了想,暂且允许段老板喝一点点酒。

  如果阿棉不说,她不知道这是段老板的生日,那个女人很少提及自己的事情,只是夜里冷不丁地问她家里,牛啊猪啊庄稼啊,小学中学又怎样了。她回来的路上去按摩店收了酒瓶子,阿棉跟她说老板生日你打算怎么给过?

  村里的孩子都像野草一样,被风吹了一茬一茬就长了这么大,千红除了她妈给她过满月之外也就过了一个十九岁的生日。她对生日的概念模糊不清,回来后决定吃顿好的,费劲包了饺子,越看越单薄,自己舍命陪君子,倒了一点酒抿一口,起身翻腾出她的画册翻看,冰箱里的菜还能做点儿什么吃。

  外头起了风,天色暗淡。千红用收音机放磁带听英语单词,捧着钱千里的英语书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往外蹦,后来实在困了,给自己织起了帽子。

  现在的日子就像冬天的热炕头,她很满足,知道更进一步的事无法强求。她是目光短浅的鸟,飞不到段老板要她飞到地方。

  段老板要她去市里的缝纫班,但那是刘老太太介绍。刘老太太牵扯到周局,她独自去市里,废品站又回到原来的样子,段老板一个人在县城,吸烟酗酒没人管,钱千里还没松口去学烹饪。

  靠在床边往下看,人总是不回来。

  时钟走到夜里十二点,生日已过了。

  她下楼披起干净的外套,冷风比刀子割人更疼。裹紧衣服站在街口等人,女人姗姗来迟,看见她在灯下枯站,眼睛亮了亮,转瞬暗下:“怎么不去睡?”

  “昨天你生日。我包了饺子,你尝一点吧。”千红捂紧外套跺着脚一路小跑回家。

  “我……生日吗……?”

  似乎已经不太记得了。推门踢掉高跟鞋,浑身冰冷就是冬天穿裙子不穿棉裤的下场。双脚寻觅拖鞋蹬上,解下围巾挂起,外套上带着厚厚的冷风,使拍打它的手心也发冷。

  和几个黑势力的老大打了八圈麻将,有赢有输,上楼时才感觉楼上温暖,千红亮着灯煮饺子,黄豆芽被醋泡久略微发酸,她捏着筷子坐在桌边,热气倏地蒸上来,蒙了眼。

  “我煮了个硬币包在饺子里了,”千红落座,推过一碗饺子。

  身上变热,她吃了很多。

  千红像是和人比拼,自己用筷子迅速地钳开每个饺子看看里头有没有硬币,她密切关注对手动向,段老板吃得慢条斯理,看不出吃没吃出来。

  突然,段老板停止咀嚼,嘴里含着什么东西似的。千红全神贯注地看着她,暗道这硬币是给她吃到了。

  “给我看看!”千红要沾点喜气。

  段老板仍旧含蓄地抿着嘴,咕嘟一口咽了下去。

  千红啊了一声,惊慌地扑到她眼前:“你怎么咽下去啦!那是个钢镚儿你——你别噎死了!吐出来!”

  这人有前科,上次就要吞金自尽,怎么?肚子里是最好的保险柜吗?她急着撬人的嘴巴,自己的嘴巴却一疼,段老板用筷子夹她的嘴唇:“笨。”

  “你没吃到?”千红捂着嘴后退。

  “没有。”段老板终于露出狡黠的笑意,她演戏成功,千红的反应简直是和她彩排过似的,每一个举动都在预想之内。

  “你这个人!你,你不许吃了!”千红气得没收女人的碗,但碗里空空,段老板已经吃完了。

  空空的碗底真是罕见,她转脸就忘了自己的话,没好气地推段老板肩膀:“再给你捞几个。”

  她愈发像她妈,一边看千里不吃饭骂他这辈子都别吃了,一边把碗里的菜压得瓷实生怕给孩子饿着。

  一百个饺子太多,千红提了一点分送好友。

  阿棉被钢镚崩得牙龈出血,气得骂:“王八蛋的钱千红谋杀我。”

  河面一层一层堆起色彩脏污的冰,流下一团又一团,堆得很高,凝着些黄白绿的色块,冻住了垃圾,戴着解放帽的老头用长钩拨开河面的冰疙瘩,用锤子敲开,剖出里头几个塑料瓶,几张书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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