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 23 章_迟来热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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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 23 章

  方知祝每天会醒来四次,进食四次,遵循少食多餐的原则,每次喝一点米汤和菜汁,隔一天会在菜汁里加一些肉炖出来的汤汁补充脂肪。

  他身上的肉掉得很快。每天都要输液,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时,手背上的针孔连成一片骇人的青紫。钟意明知看了会难受,却还是每次都自虐般地盯着护士往上面再扎一针。

  一开始,钟意一直按照自己计划的那样,每天在方知祝午休的时候过来看他,等他快醒了就悄悄离开,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方知祝身体是病了,脑子却还能转,醒来后闻见空气中熟悉的香味,看见垃圾桶里钟意常用品牌的湿巾包装就知道有人来过了。

  那天他闭目养神,在钟意拧着湿毛巾给他擦完一遍脸和脖子准备起身离开时,睁开眼睛叫住了她。

  钟意脚步顿住,背对着他,眼泪立刻就掉了下来。

  她这段时间哭得太多了,掉眼泪这件事变得很熟练。

  和牧鸿舟几乎天天吵架,牧鸿舟觉得她总是不分场合地缠着他,过多地占用了他时间,而他没有足够的精力应付她的无理取闹,他的好脾气快要被她折腾没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你是不用工作,但是我每天忙得脚不沾地还要陪你这陪你那绞尽脑汁哄你开心,”牧鸿舟把领带扯下来丢在床上,重重地吐气,“钟意,你不是小孩子了,你马上就要二十五岁的人了,成熟一点,独立一点好吗!”

  他说话的语调越来越重,最后几乎是崩溃地喊出来。

  钟意站在他面前,看着他坐在床上,双手撑着脑袋的烦躁模样,突然有点想笑,心说我不过是想和你再去爬一趟浮金山,看一回日出,你就急成这样,谁是小孩啊,你才幼稚呢。

  她差一点就要笑出来了,可惜被眼泪抢先一步。怪只怪她被牧鸿舟宠坏了,装乖卖惨信手拈来,眼泪说掉就掉,换作之前哪次不是逼得他乖乖就范。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钟意可以感觉得到,就算她流很多眼泪,也泡不软牧鸿舟的心了。他要她成熟独立,不要宠着她了。

  吵架过后两人会进入短暂的沉默期,期间基本保持着牧鸿舟坐在床上低头看文件,钟意走到阳台远程会议,谁也不看对方一眼的状态。

  之后或者是到了饭点两人一起吃饭时自然地搭话和好,或者是牧鸿舟用很生硬的语气假装自然地说:“你怎么在洗手间待那么久”,钟意就把眼泪擦干净,用湿毛巾敷一会儿,神色如常地走出去:“我乐意,看到马桶我特别有设计灵感。”

  有时沉默期会持续好几天——他们并非天天都有空待在一起,如果不是钟意尽力争取,牧鸿舟大概连她长什么样子都忘记了。

  钟意有工作要做,有方知祝需要照顾;牧鸿舟事业刚刚起步,行程更加繁忙。至于这一次或者上一次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吵架,很快就被忘记了。

  反正无非就是因为钟意。毕竟她这么胡搅蛮缠不懂事,惹得牧鸿舟的好脾气都要变坏。

  下次再见面时,他们又很快地开始接吻,双双拥倒在床上,被磅礴的情|潮裹挟着失去理智,在滔天巨浪中失去感知,只有贴在皮肤上游走的手指和舌尖能带来热度的实感。

  钟意的手被牧鸿着抓着扣在枕头上,枕巾上印着粉润细致的桃花。她酥着腰,身体白净得像花骨朵一样,被一遍又一遍催熟,花瓣伸展,到处都在往外冒水,冬夜也挡不住春意。

  牧鸿舟腾出手来捏住她的嘴唇,在她耳边低声喘道:“你别叫那么大声。”

  钟意跟他叫板似的,更加肆无忌惮:“谁家关了门不搞这个,凭什么不让我叫?我就要叫。”

  牧鸿舟看着她无声地说了句什么,钟意从他的口型推断出是一个平日里绝无可能从牧鸿舟嘴里说出来的词语,很粗鲁,但是在床上又变得很性感。

  她心里发烫,很配合地摆出脆弱而引诱的表情,湿热绵长的叫声带着水汽扑向牧鸿舟的耳膜和颈侧,故意往火苗上再浇一桶汽油。

  牧鸿舟很快烧起来,大颗大颗的汗水顺着锋利的侧脸线条流下,滴在钟意的眼皮,耳廓,背脊骨。她莹白的脸蛋被烧得通红,鸦羽似的睫毛泛着一层水光,被吮肿的嘴唇开始哆嗦,声音越来越微弱。

  牧鸿舟按着她,把她那点得瑟和得意劲儿一点一点按下去。她闭上眼睛,眼泪从眼角股出来。

  他们像两只交缠搏斗的困兽,每一次都来势汹汹,仿佛在进行末日前的最后一次狂欢。

  钟意总是索要很多,索取的份量远超过她所能承受的范围,像水草一样死死缠住这个给她光和养料的男人。

  她想现在吃得饱一点,好让以后活得久一点。

  “兜兜。”方知祝醒过来,在她身后叫她乳名,一瞬间钟意感觉又活过来一点。

  她抬手把眼泪抹掉,飞快地眨着眼睛,扬起一个笑转回去:“外公,你醒啦,要不要吃点东西?”

  “还没到点呢。”下午加餐时间是精准到秒钟的三点整,方知祝比平时早醒了一个小时。

  他动了动手指,抬不起手只好作罢,用眼神示意她:“过来陪我聊会儿天。”

  钟意求之不得。她在方知祝身旁坐下,想削一个苹果,目光在接触到空空荡荡的床头柜的那一刻随即暗淡收回。

  方知祝没有办法吃苹果,她也没有办法像牧鸿舟那样把苹果削得又快又好。

  方知祝声音虚弱,但精神还不错,像平时一样和钟意从天南聊到地北,两人很有默契地避开了胃癌和钟连海这两个话题。

  两点四十分,病房门口响起敲门声。方知祝对钟意说:“让他进来。”

  钟意抬头朗声道:“请进。”

  一个西装男子走进来,头发和领带打理得很整齐,手里拿着一份密封文件袋和一支录音笔。他在钟意面前站定,朝两人恭敬点头:“方董事长,钟小姐。”

  钟意认出他是方知祝的私人律师。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支签字笔,打开录音笔的开关放在床头柜。笔身屏幕亮起计时的蓝光,钟意的眼皮狠狠跳动了一下。

  方知祝眨了眨眼,示意他开始。

  律师开门见山:“钟小姐,这是方氏集团董事长方知祝先生于两年前立下的遗嘱,条款写明将他名下价值六亿的动产与不动产,以及在公司里百分之四十的股份全部赠予您。”

  钟意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什么遗嘱?他活得好好的,什么遗嘱!!”

  “钟意。”

  方知祝用很严肃冷静的语气喊她全名。钟意背脊一僵,颤着肩开始哽咽,近乎乞求地:“我不要,你把它拿回去,我不要......”

  方知祝的身体是什么样子,徐礼知道,钟意知道,他自己也知道。

  方知祝一生闯过无数大风大浪,反应力与敏锐度非常人可比拟。最后会停泊在哪座岸边他虽无法提前预测,但是当某种征兆出现时,他很迅速地捕捉到信号,然后进入自我估量的倒计时。

  是幸运也是不幸。他可以在合理的限度内小小地放纵,仔细品尝每一块甜软的糯米糕,珍惜晨练时的每一口新鲜空气,享受和亲人爱宠在一起的每一秒时光。

  但同时,他也在清晰地感受着生命在身体里一点一点流失,人间这样好,他这样贪心,还没过上七十大寿,还没看到钟意穿着婚纱出嫁,那一定非常美丽。

  律师把钢笔放进方知祝手中,这支钢笔他用了将近二十年,当年接替了那根被折断的凯蒂兰,现在用饱满的墨水写下人生中最后一个具有法律效应的签名。

  方知祝写得很慢,他的手干瘪得有些不好看了,但是写出来的字依然苍劲如松,保持着优雅骄傲的姿态永远停留在这份遗嘱上。

  钟意握着笔的手不住发抖,她一直在哭。方知祝置之不理,命令她签名:“钟意,你该懂事儿了。”

  她该懂事了。

  牧鸿舟觉得她不懂事,方知祝也觉得她不懂事,但明明是他们把她娇惯成这个样子的,现在怎么能因为他们不想惯着她了,就开始挑她的毛病了呢?

  可是她没有那么厉害啊,不可以用这种方式逼迫她成长。

  钟意站在废墟上,胸口闷着一摊血,流出来的只有泪。她抖着手,把名字写得很丑,一点都配不上方知祝漂亮的落款。

  “遗嘱一式两份,一份对公一份对私,现在这份将作为官方参证,另一份在方董的家中,稍后我会陪同您一起去取,那份就留在您手中作为备份了。当然,两份遗嘱具有的法律效应是一样的。”

  方知祝签完名字像是终于了却一桩心事,神态轻松许多,和钟意闲聊最近的时事新闻,间或地给她的工作提上几句意见,寥寥数语一针见血。

  但是钟意没有他那样好的心态和演技,胸口堵着的血凝固成一把利剑悬在头顶,已经看得见摸得着了。

  律师取出巴掌大的黑色盒子,方知祝按下指纹输入密码,盒子打开,里面躺着家里保险箱的钥匙。

  “我该吃饭了,吃完就睡,你也回去吧,张明会负责接下来的事务。”方知祝有些疲乏地朝她挥了挥手。

  钟意被赶着离开,走到病房门口时眼角抽动一下,她扭头望见方知祝坐在病床上看着她,眼睑半垂,眼神晦涩悲怆。

  她心里被细细密密地扎了一下,尖锐的刺痛感一瞬即逝,她没能抓住。

  保险箱分上下两层,上层整齐地堆放着方知祝所有财产股份相关的证明材料,最上压着一份与律师张明手里一模一样的文件袋。

  张明把它们全部取出来,一一对比说明,最后把签字笔和最后一页遗嘱递到钟意面前。

  录音笔的指示灯在最后一道写字的沙沙声停下后熄灭。

  张明把关键资料复印出来装进公文包,对钟意鞠半躬,向她告辞:“从现在起,您就是方董所有财产的唯一继承人,资料或许有些多,如果我刚才有没说明白的地方,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您可以随时联系我。”

  楼下院子里汪汪地狗叫,芽芽欢脱地追着客人的脚步,不过跟到院子门口就不跟了,趴在篱笆上摇着尾巴目送汽车开走。

  它不怕生,只要家里有客人来就很开心。

  白纸黑字密密麻麻,钟意一个字也看不下去,她把它们全部拣起来叠好,收归回保险箱里。

  保险箱上层被重新填满,下层只放着一个小箱子,年代看起来有些久了,用的是最老式的四位滚轮锁。

  钟意把它拎出来,不重,上下轻晃了晃,里面发出类似沙砾摩擦的声音,或许是一些卡片。

  即使是卡片也应该是很重要的卡片,否则何德何能与方知祝的六亿身家藏在一起。

  钟意试着把它打开。四位数的密码,大概是某个年份或者生日。她把外公外婆包括母亲和自己,甚至钟连海的出生年份或者月日一一试了个遍,都没能把箱子打开,不禁更加好奇,铁了心要一探究竟。

  脑中忽然闪回许多画面,想起很多双眼睛。牧鸿舟对她愤怒又无奈的眼神,方碧薇看向丈夫时饱含爱意的双眼,还有医院里最后一瞥,方知祝眼中一闪而过的悲悯。

  方碧薇去世那一年,是2002年。国内下着大雪,她出国度假,却在飞机上失了事。钟意刚学会叫妈妈没几年,这句称呼便永远失去了对象。

  2,0,0,2......啪嗒,锁开了,箱盖轻轻抬起来一点,一束阳光顺着缝隙钻进去。

  潘多拉魔盒的灾祸不是在打开盒子之后才开始的,当人情不自禁想要靠近的那一刻,罪恶就已经滋生。

  钟意慢慢把箱子打开,里面放着一叠油皮纸包着的照片和一枚婚戒。钟意认得那枚婚戒,和钟连海左手中指上的成一对,方碧薇生前一直戴着。

  她把那叠照片拿出来放在桌上,揭开油皮纸,露出最面上那张照片的全貌。

  远焦镜头,花丛掩映间窥得一半车头和半截车厢。钟连海的侧脸线条在模糊的像素中依旧分明,身旁坐着一个红裙女子,涂满了指甲油的手指贴在他的胸口。

  第二张照片里钟连海从车上下来进入某栋私人别墅,女人翩飞的红色裙摆在身后保镖们的黑色西装布料中若隐若现。

  钟意拿着一把剑往心口插,她一张一张往下翻,画面尺度越来越大,像素越来越低,翻到最后一张,傻瓜机自带时间水印,右下角一排黄色数字:2002.12.26。

  过完圣诞节的第二天。

  过往记忆回溯心头,钟意记得她和父母度过的每一个圣诞,那一年是最后一次。她和妈妈去菜市场买菜,钟连海冒着寒冬钓回来一条大鱼。

  晚餐时长桌上摆满了菜肴,她把最香的烤鸡挪到自己面前,在圣诞歌响起时双手合十,许了很多个愿望。

  钟意不知道五天后方碧薇突然要独自出国旅行,走得那么匆忙,她那句带着奶音的妈妈再见真的成了再见。

  她经常后悔,为什么平安夜的愿望里没有加上一个希望妈妈不要出国。她浪费了一次很灵验的许愿机会。

  直到现在钟意才明白,方碧薇在26号就已经死掉了,剩下一尊漂亮的肉|身,在2002年的最后一天弥散在湛蓝透澈的万米高空。

  她在2002年的最后一天失去母亲,在十八年后的今天慢慢失去外公和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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